《分手的刻意》，遗憾了

《分手的刻意》

由汤唯主演、韩国闻名导演朴赞郁执导的《分手的刻意》克日引起了不少讨论。早在本年五月，《分手的刻意》就在戛纳得到了广泛的好评，朴赞郁因此得到最佳导演奖。

对于大陆观众来说，汤唯天然是这部影戏中最被关注的对象，而随着影戏文化和性别意识的遍及，越来越多人也开始关注起影戏中更为埋伏的创作伎俩、寓意以致意识形态。

拍出《老男孩》《密切的金子》《小姐》等代表作的朴赞郁，向来因其有点“肮脏”的影戏美学而被大众熟知。另一方面，由于他的影戏中有很多暴力和情色元素，“男性凝视”（male gaze）也是朴赞郁恒久以来被诟病的题目之一。

朴赞郁

“是否存在男性凝视”是很多男作者导演（auteur）的作品碰面对的审阅，尤其在举世范围内的文娱界频频曝出男导演干系的性别丑闻后，这好像是不可绕开的一条评判标准。

但玄妙的是，并不是全部着名男导演都有“男性凝视”的标签，用我们熟悉的东亚导演们来说，像李安、王家卫、是枝裕和就鲜少背上如许的争议。

这中央的差异在那边？换句话说，值得探索的题目是——为什么同样是男性创作者出现女性，有的让人以为公道，有的却让人感到不适？

本文涉及剧透，请酌情阅读

1.

朴赞郁镜头下的女性，处于“演出”之中

“男性凝视”由艺术批评家约翰·伯格提出，后被影戏理论家劳拉·穆尔维相沿在影戏研究中。这一理论指在很多视觉艺术中，女性常常处于被客体化的状态。男性使用拍照机、人物设定构筑了一个安全和满意男性欲望的影戏天下，而女性不外是男性欲望具象化的符号，缺乏本身的主体性。

有品评者以为，朴赞郁的影戏中常常出现被凝视的女性脚色，而《分手的刻意》的瑞莱（又译作徐来，汤唯饰），又是如许一个符号化的脚色。

朴赞郁的影戏是否存在男性凝视？为了复兴这个题目，起首想抛出一个略显抵牾的结论——朴赞郁的影戏简直存在男性凝视，但同时他又具有很强的自反性，他对于男性凝视不但有沉醉，另有颠倒，乃至自我讽刺。

《分手的刻意》的末端可以视作一种男性凝视，乃至是这“半部好戏”最大的败笔。

片中，女主角瑞莱是一个聪慧而富有生命力的女人，在与男子的周旋下好不轻易活下来后，末告终为了用扑灭解释爱情，本身走向赴死的运气。与其说这是一位已经看破男子天性的女人的选择，不如说是一场中年男性导演的春梦，美则美矣，终归减弱了瑞莱举措的主体性，更像是女性成为男性文人想象的一个容器。

朴赞郁这一次拍出了汤唯的神韵，让汤唯再度陷入“最不可得的爱情”，只痛惜和拍出《色，戒》的李安相比，他在收尾上棋差半招。

《分手的刻意》

雷同的凝视也出如今《小姐》之中。不丢脸出，这部影戏对女性身材的显现高度符合男性性癖。诸如主仆禁忌、监视小姐、捆绑、公爵和女仆对话时把后者的手放到本身的下体等等，这些细节堆起了一个高度满意男性情色想象的欲望天下。朴赞郁在那一阶段对于女性身材和关系的出现，多少流袒露男性凝视的意味。

但复杂性在于：假如仅仅用“男性凝视”来概括朴赞郁对于女性脚色的塑造，又会失之于果断，由于在朴赞郁的影戏里，女性脚色常常比男性更具有生命力、创造力和革命性。在他镜头下丰满的女性形象并不少，此中最具代表性的两个例子，是《密切的金子》（2005）和《小姐》（2016）。

在《密切的金子》中，主角金子（李英爱饰）是一个迷雾重重的漂亮女子，在20岁时因行刺男童的罪名而陷入13年监狱生存。在狱中，她温暖善良，不但乐于助人，而且积极布道。作为基督教的信徒，她成为犯人中的榜样，但在心田深处，金子不停操持着复仇。她要复仇的对象就是当年让她顶替入狱的白老师，而她在狱中的种种表象，都是为复仇埋下的伏笔。

而在《小姐》之中，女性形象同样富有条理。出生于小偷世家的南淑熙（金泰梨饰）被公爵送到日本贵族小姐秀子（金敏喜饰）的身边担当女佣，这本身是一重诱骗。但秀子也绝非轻易之辈，在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发展，她的伪装一点不逊色于淑熙。她们相互攻防，警惕警备，随着关系的盼望，渐渐生出真实的友爱。

二人的关系向迷恋递进，但秀子与淑姬的感情很难用任何一种关系界说。这内里潜藏着探索、诱骗、博弈，也有依赖、爱护和共情。

《小姐》

影戏中有一句台词：“我与你的歌声融为一体。”秀子与淑姬，既是恋人，也是战友，在欲望发达实则冷漠的天下里，她们的关系里有真正柔情与温暖。比起影戏中道貌岸然、耀武扬威的男子们，无疑是女性为《小姐》的天下留下光彩。

风趣的是，在女性脚色相当出彩的同时，《小姐》也被以为黑白常袒露朴赞郁男性凝视倾向的一部影戏。导演既塑造了丰满的女性脚色，又带着男性凝视，这看似抵牾，却表现了艺术创作者的复杂性。

朴赞郁镜头下的女性脚色难以用一句“男性凝视”概括。在朴赞郁的影戏里，女性并非不在场的幽灵，他镜头下的女性常常处于“演出”之中。

比方说《密切的金子》里，金子在监狱里饰演着天使，为复仇而戴上迎合他人的面具；《蝙蝠》里，神父与玉彬双双酿成吸血鬼，玉彬的暗面渐渐被唤醒，她引诱神父杀死了本身的丈夫，本身也渐渐堕入无法转头的深渊；而在《分手的刻意》里，瑞莱遭遇家暴，她警惕翼翼，用演戏和战略在父权天下婉转生存。

朴赞郁不是一个喜好做道德评判的导演，正如《小姐》中的一句自白，他只是一个“喜好肮脏故事的老头子”罢了，他不信托人类有本身描绘的那么光彩，而是喜好把人与人的关系，描绘资本来的边幅。

大概，在朴赞郁的凝视中，还藏着抛给观众的疑问——褪去政治和道德的大词，我们是否能真实地面对本身？

2.

怎样的男性眼光须要被反思？

至此，不妨将“男性观看女性，对其沉醉眼光具有反思”，与“男性用赏玩、物化的眼光对待女性且不加反思”区分开来。

前者如王家卫的《重庆丛林》《堕落天使》、滨口龙介的《偶尔与想象》《驾驶我的车》，观众能看到女性裸露的身材、性感的造型，但很少会说王家卫或滨口龙介物化了女性，由于他们的镜头中有自反性，有对于女性心灵天下、女性生命褶皱的关心。

好比《偶尔与想象》第三部分中的女性对话、《重庆丛林》里宣扬自我欲望，袒露自我狐疑与迷惘的张曼玉和王菲，这些都不是一句“导演有男性凝视”可以打发的。

《驾驶我的车》

一个反例是韩国已故导演金基德。固然他很有才气，但对女性的出现常常带有剧烈的、不加反思的男性凝视。

金基德对女演员做出的活动，可以分为两个层面对待。第一是他出于极致的艺术效果寻求，而实行的对演员的压榨，好比拍摄伤害戏份时迟迟不喊停。第二则是与艺术关系不大，单纯为了满意自身欲望的活动，好比曾有女演员控告本身拍摄期间被欺压增长大标准床戏，差异意就被施暴。

两相对比，会发现“男性眼光”与赏玩式的“男性凝视”是有区别的。一个艺术创作者对于女性轻佻与霸道的显现，与出于精确性而对女性生命状态的审慎出现，不妨区分对待。

在李安的《色，戒》中，固然有很多裸露情节，但女主角王佳芝在此中并非被动之人。她也试图窥伺易老师的身心，在革命的配景下，他们本质上在奔赴一种“最不可得的爱情”。易老师与王佳芝的信仰、身份悬殊构成他们的禁忌，殒命的伤害反而使爱欲在野火中燃烧。《色，戒》拍出了一种不精确的冲动、一种飞蛾扑火的欲念。

《色，戒》

回到《分手的刻意》，它像是朴赞郁开的一个打趣，给急于批驳他物化女性、塑造蛇蝎尤物刻板印象的人。

这部影戏以汤唯的性感作为一个宣传噱头，但影戏里的裸露情节少之又少。影戏对汤唯的拍摄风雅、婉转，不是对于身材裸露、剧烈床戏的大量出现，而是对于女性面部心情、言谈举止的精准捕捉，是一种更加克制的性感。这是一种“反色情”的拍法，大概说，它是一种感情的色情，而非身材的色情。

木心在《文学回想录》里写过一段话：“爱情，是性为基点，化出种种非性的抱负和神话——归结照旧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实在第一性器是脸。真不盛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

在《分手的刻意》里，朴赞郁的爱好某种意义上和木心这段话不谋而合，他解释的不再是一种露骨的、基于泛滥的肉身交合之上的色情，而是言语的色情、关系的色情，以致仅仅通过面目和言语就能让观众意会的状态。

镜头下的汤唯不是臣服于男性眼光的第二性，她饰演的瑞莱周旋于父权丛林，不在丈夫的暴力下屈服。即便感受到爱，瑞莱照旧谁人掩护自我主体性的人。她的大胆、智慧、至情至性，使她在动荡的人间存续光彩的羽翼，她的坚固藏于柔软，至真藏于伪装。她到头来是一个知行合一的女人，只是少有男子懂她。

3.

《分手的刻意》是一部关于凝视的影戏

与其说女性在《分手的刻意》里处于被凝视的状态，不如说影戏中的男子和女人都在相互凝视。

《分手的刻意》

朴赞郁运用了大量监视器和镜面的镜头去出现男女主人公的相处，某种程度上，这强化了“凝视”的活动。

男主角海俊通过监视器凝视疑似杀夫的女怀疑人，并出于办案需求跟踪、监视她，而瑞莱故意让海俊凝视本身，让他为她而着迷，同时也通过本身的方式查验海俊的想法，一步步窥伺他的心田天下。

在这部影戏里出轨的不但男女主二人，男主的老婆也处在出轨的关系中，影片中每一个重要人物仿佛都戴上了面具，而他们都对本身最熟悉的人演戏。这与影戏中时不时出现的“谈天记载”和“交际软件”形成了一种玄妙的互文，由于人们在交际网络上实在最热衷于演出本身、“做本身”。

朴赞郁在影戏中频仍出现交际工具和电子屏幕大概不是偶尔，他出现了互联网期间人的相互凝视和演出。当居伊·德波提出的“景观社会”成为现实，人无处不在景观之中，凝视的暴力不再只是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另有交际网络上自我演出带来的凝视、陌生人无须任何代价的窥伺。

平台使用用户那份“渴望被人喜好”的心态，诱引用户加入演出的盛宴，但末了我们越是演出，内心越是疲惫。凝视的暴政，背后指向的既是父权社会的森严壁垒，也是千禧年后人类愈发被手机、交际网络绑定的状态。

因此，《分手的刻意》是一部关于凝视的影戏，但不但是“男性凝视”，它背后也指向今众人身处演出和凝视状态下的焦虑。

《分手的刻意》

《分手的刻意》最大的遗憾不是“男性凝视”，而是瑞莱的主体性创建到一半，但并不彻底。本质上，海俊和瑞莱的关系也是脆弱的，由于他们的爱是基于生存的例外状态，那根本上是一种偷情，是柴米油盐之外的部分。

假如瑞莱身处在海俊老婆的脚色呢？她会否重复那平庸以致相互出轨的运气？以是，这种爱的根基很脆弱，影戏末了瑞莱的赴死因此不可信，更像是中年男性导演的春梦，以一个女人的殒命成绩浪漫的仪式。

相比之下，《密切的金子》更彻底一些。金子使用了别人对她的凝视和想象，饰演着圣母的形象，完成本身的复仇操持。然而，“肮脏老头子”朴赞郁在这里显然不是女性主义的使徒，毋宁说他更在乎人性的深渊，在乎宗教、复仇、道德与恶的题目。

在《密切的金子》里，当劫难横行，法律无法增补民气中的缺口，宗教成为一种接济本领，但是，当宗教的代表人——一个站在道德高地的神圣化身站在众人面前，怎样确保她的道德不会滑向恶的深渊？

《密切的金子》拥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般的悔恨意识，朴赞郁通过塑造金子这一出彩的女性脚色也让观众看到，一种绝对化的道德轻易走向另一种暴政。

4.

让人不适的凝视，是一种权利的克制

男性凝视是一种遗留的沉积物，关键在于，创作者和观众对此究竟是接纳不加反思的、全情享受、赏玩的态度，照旧坦诚本身的范围，一同去探求更恭敬相互的相处方式。

在福柯看来，凝视是一种权利，让对方感到不适的凝视，实在是一种权利的克制，被看者在此处于被欺压观看而无法摆脱的处境。

但女性对于这种凝视并非全无反击，对凝视的倒置、在观看和审美上发起的革命，包罗由女性本身去誊写、拍摄女性的生存和渴望，都能将男性从权利的高台上拉下。

在理查德·斯特劳斯改编的《莎乐美》之中，莎乐美正是通过“反凝视”来对抗男性的眼光。当莎乐美不停被男性的眼光袭扰，她反过来自动凝视男性的身材，开释本身的眼光，乃至在剧终时捧着刚刚砍下的男性的头颅，亲吻他的唇、品尝他的血。这种对男性欲望彻底的得罪，使人想起另一部同性题材影戏《燃烧女子的肖像》，在那部影戏中，男性变得完全不告急。

《分手的刻意》

坦率说，由于差异性别的发展情况的天赋差异，大部分男性创作者只能做到标语式的共情，但难以发自心田明白女性的感情。初潮、月经、生养、照顾后代履历的缺失，为男子和女人横亘出一道感情的高墙，但照旧会有创作者，可以大概写出洞察异性生理的作品，好比写出《包法利夫人》的福楼拜，另有日本编剧坂元裕二。

在记载片《职业人的作风》中，坂元裕二提到，他40岁后的脚本都是写平凡人的生存，那些精确的细节都是在生存中攒出来的，“酒精和电脑屏幕并不能给你灵感，生存才是”。

他会花几个月写一本舞台剧脚本，也会在早上五点钟起床给孩子做饭。女儿出生后，他的创作更加生存化，因此感激育儿生存，自称那带来了创作灵感。由此可见，故意识地去加入生存，尤其是去负担女性被默认的社会脚色，可以大概为男性作者增补一些天赋的履历缺失。

《分手的刻意》

当我们评判一位创作者，不妨认清他复杂乃至抵牾的创作面向。譬如朴赞郁，他一方面在审美上具有男性凝视的一面，但另一方面他试图解构男性凝视。

朴赞郁在出现某些镜头时，肯定怀有某种男性本能。当他在《小姐》中出现一个精确、端庄的女性，受到调教或女仆的爱抚时，这种镜头背后机密的快感根植在男性的欲望之中。

但与此同时，朴赞郁又是一个有自反性的导演，他看到本身的凝视，继而颠倒这种凝视。

朴赞郁并没有塑造一个绝对的男性至尊的天下，相反，他的影戏里最智慧、果决、大胆的人，通常是女性。好比《分手的刻意》里的汤唯、《密切的金子》里的李英爱、《小姐》里的金敏喜和金泰梨，观众很轻易忘却影戏中的男子，但能深深记取此中的女人。

在他的影戏天下里，女性看似柔弱，却会在某一瞬间发作出比男性更果断、更剧烈的生命状态。朴赞郁深知自我的调皮、胆怯，却也渴望那份真与诚，渴望那犹如利斧般劈开正统秩序的野性时候，而在他的眼光中，女性比男性更靠近那样的时候。

因此，朴赞郁称赞女性，恐怕不但是谄媚，更在于，他信托女性比男性更具有革命潜质。

撰文：宗城

编辑：林蓝

监制：猫爷

配图：《分手的刻意》《小姐》

《色，戒》《驾驶我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