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办公室不到六十米，几个小隔间挤着十个员工，敲打键盘的声音与翻译器交错，偶然传来老人特有的低沉嗓音。贺章低着头，一边听一边记载。 贺章从事的是一个小众而时髦的工作——用AI帮老人代写回想录。 数据表现，中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达2.97亿，凌驾总生齿的两成，到2050年左右，这个数字将升至4.8亿。而找人代写回想录，成为了一批有闲有钱的老年人的新爱好。 这并非什么希奇事物。十多年前，北京就曾出现过由政府购买服务、社工志愿团体为老人撰写回想录的公益项目。厥后，由于代写回想录渐渐走向市场化，交际平台上涌现出了以兼职和自由职业者为主的独立写手。 2019年7月11日，山东德州，一家敬老院内，李安甫老人正在撰写回想录。（图/视觉中国） 2024年，随着银发经济的持续升温，越来越多的机构跨界涉足这一范畴，包括拥有写手资源的传媒公司，以及捕获到落地商机的AI机构。他们开始教授履历、贩卖课程，将这门曾经的小众业务，转变为一门正式的买卖。 代写回想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率，飞上一个看似暴利的风口。只是相比外界对回想录行业的跨界热情，真正位于中心的业内人却显得相对岑寂。 一名回想录写手向新周刊吐槽，这几个月光看到噌噌冒出来的偕行，客户却不多一个。贺章同样透露，尽管背景每天收到上百条客户咨询信息，但真正成交的订单却寥若晨星。在短短几个月内，他已经烧光了投入的数百万资金。 正如贺章等人对业绩的担心，银发经济大概是充满想象力的蓝海，但代写回想录这条赛道仍是一条小溪——价格和内容的标准不清晰、市场没有那么普适，同时周期难把控，以至于有从业者直言：“想靠这件事很轻松地赚许多钱，似乎不存在一个好的商业逻辑。” 代写回想录，真风口照旧假风口？这弟子意真的赢利吗？在回答这两个题目之前，这个还在襁褓中的行业，已经站满了人。 从事回想录代写十二年，朱家轩没有见过行业这般的热闹。找兼职的白领、待业在家的图书编辑、停业的广告公司老板，还有AI创业者……险些各行各业的人都在摩拳擦掌，随时扑向这片银发蓝海。 在交际媒体上，“代写回想录”已与“财产自由”划上等号——“小县城帮退休老年人写了3本回想录，收入够买一辆车”“靠给老人写自传赚了18万，文笔不好也能做”“一年实现10万副业不是梦……”诸云云类的文案充斥小红书，甚至有业内人士声称，写回想录不必要科班出身，初中毕业也能写。 种种形貌下，这一行俨然成了低门槛买卖。“锚定最有消耗能力的老人，对笔墨又没有敬畏心，以为写东西而已，谁都会，这事儿门槛特别低。”谈到迩来的高潮，祖传编辑部团结首创人韩馨儿反而略显愤愤。 撰写回想录正在成为一弟子意。（图/小红书截图） 已往一周，韩馨儿频仍接到了朋侪转来的一篇讲述代写回想录的文章，标题上“初中毕业”“月入过万”等关键词，让她感到迷惑：“代写回想录什么时候成了门槛这么低的事变？” 这是韩馨儿开始写回想录的第三年。革命岁月的地下党父母爱情故事、20世纪为逃离封建家庭而远走南洋的女性、家道中落的财阀少爷故事……韩馨儿走进过几十个老人的一生。在她看来，回想录写作绝非如大多数人明白般，是为老人撰写“童话故事”。 “华生齿述史之父唐德刚在替胡适之写口述汗青时曾提到，胡老师的口述只占全书的50%，别的一半要自己找质料加以印证补充。回想录也一样，写作者必要尽可能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找到佐证，力图真实。” 从100年前的同砚录上找抵故乡线索，在档案馆中发掘出祖辈照片，自20个G的优劣影像中拼集出老人的留洋履历……韩馨儿记载下的故事每每凌驾半个世纪，常常面向逝者寻求答案。“正如傅斯年所说，上穷碧落下鬼域，动手动脚找东西。这是我们研究一个祖传人物的特性，而不是外界想象的，回想录只是一种听和记的关系。” “以为回想录能赢利就扑上来，肯定会亏损。真正懂回想录的人，都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儿有多深。”编导专业出身的朱家轩，自2015年开始为老人代写回想录。如许一位行业老炮儿，却被当下的人潮汹涌弄得啼笑皆非。“大众对回想录存在误解。这绝对不是暴富的好法子——甚至在现阶段都谈不上是一门好买卖。” 代写回想录的上风在于高客单价，每本报价通常都在3万—10万之间，这也是自媒体上宣称作者能月入2万的缘故因由。“但跟风而至的人每每碰到一鼻子灰，由于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隐性资本。”朱家轩说。 代写回想录是一个既耗时又费力的过程，探求客户、采访、写作、排版、成品册本计划，甚至申请书号，每一环节都必要大量人力和时间的投入。朱家轩向新周刊透露，他编写一本佳构回想录通常必要六个月到一年时间。为追求真实体感，还得沿着老人前半生的足迹，重访对方的故乡、工作单位等地。而当中产生的出差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资本，每每必要写手与传主方调和解决。 除此之外，回想录照旧高度个性化、定制化的产物。看似有钱有闲的老人可不好“瞎搅”，要求也是千奇百怪，小到模拟金庸风格作著，大抵家属汗青断层的讲求，都必要反复敲定和修改。时间一长，还会碰到半路跑单的情况。“别看一本书大几万，很可能均派下来，部门正职写手的月入一万还做不到。” 灵感忽现，停下车就开始动笔写作。（图/受访者供图） 正由于门槛高、投入产出不成正比，多年来，这个行当并没有走出切实可行的商业化模式。 2015年，朱家轩在故乡山东聊城建立传祖传记公司，尝摸索索商业模式、标准化写作，但直到现在，光靠代写回想录仍难以撑起公司的生存。“这行痛点许多。内容、价格标准一直不清晰，也没有跑出龙头。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这批写回想录根本谈不上买卖，就是情怀。” 对于代写回想录在本年的爆火，韩馨儿将由头指向了AI。 已往一年里，数家AI公司上门找韩馨儿合作，大多声称只要一键自动化成书。“AI的加入给到业内业外一种错觉——或允许以用技能本领以打造流水线的方式，降低回想录准入门槛和资本。这让许多人如饥似渴地涌向这个新风口。” 贺章正是这批“赶风口”的人之一。3年前，贺章辞去了70万年薪的国企“铁饭碗”，在辗转一家投资公司后，决定下海创业。他将目标锚定在大家可触达的第四次工业革命——AI赛道。至于这个弘大叙事怎么和回想录扯上关联，贺章坦言“其时大家急于为大模子找到应用场景，回想录是个不错的落地选择”。 贺章团队推出的AI+回想录App工具号称“一键天生上万笔墨，15天完成200页书册”，还能自动写采访大纲、在线自动语音采访，老人只要对着App讲述故事录入即可。根据他先容，项目自6月启动后，目前已经面向了几千位老人。且相比市面上3万元的均价，用AI代写的回想录要自制得多，7999元就能给一位老人出书一本书。 老年回想录写作能否用AI取代。（图/受访者供图） 低价又高效，似乎在AI的加持下，困扰回想录从业者的痛点不存在了。可事实真的云云吗？ “AI从业者很容易将回想录的制作过程想象为‘语音转笔墨’——让老生齿述，将灌音交给AI大模子举行整理、编译。”不久前，韩馨儿刚刚受一家AI独角兽企业约请，讨论用AI工具做轻量回想录的可行性，但终极的结论是“完全不可，AI目前最多用来做校对”。 “不实用”的争议会合在采访环节，“从三大改造完成到改革开放以前的，AI提供不出一个字的题目”；被动录入也有题目，这代老人广泛有方言口音，国内最顶尖的科大讯飞都做不到100%精确翻译；成品写作上，AI时常出现“低情商”，比如在老人讲述温饱的悲凉童年时，不合时宜插入一段“阳光妖冶”的情况描写。 AI尚不能完善实用于采访环节。（图/pexels） 就连贺章也承认，如果完全交由AI的写作，回想录常常处于无法交付的情况。“自动化是个坑，在各个环节，仍旧必要写手线上采访加入，把控质量。” 说到底，回想录本质上照旧一门面对面的买卖、陪同性消耗。一方面，采访者要现场推测老人的生理和心情，关注那些藏在话语外的情绪。另一方面，老人选择代写的初志，自己也怀了一份盼望有人陪他、纾解的心思，这是“代写”能够提供的情绪价值。 代写老人回想录，本质是提供一种情绪价值。（图/视觉中国） 尽管AI代写回想录技能的成熟度有待商榷，但这并不妨碍入局者借此商机掘金。一位AI从业者在两个月前开放了回想录的培训课程和写作体系，批量制造小镇回想录写手，报名费5万/人。而在短短两周内，就先后有6个人报名，包括前媒体人、大学生、印刷胶水买卖人…… “无论你是高中照旧大学毕业，按操纵流程来，靠着我们自研的AI体系，都能产出80分水平的回想录。最快一个月一本书，一年接十单，在小县城直接就能躺平。”该从业者云云说道。 至于这套体系的原理，以及跟直接使用通用大模子有何区别，对方只是淡淡一笑，“这涉及我们的商业机密”。 “不能否认，AI确实降低了一部门写作门槛。”作为行业发展见证者，朱家轩盼望更多人进来，让小众的行业被看到。但如今的局面并不如他想象中优美，不停涌进的人，让本就局促的赛道更加拥挤和无序。 回想录赛道的写手越来越多。（图/视觉中国） 已往几个月，朱家轩被问得最多的是“一万字作品的收费是多少”“别人收几千一本，为什么你能收十几万”。朱家轩不得不耗费大量精力去表明。更令他担心的是，良莠不齐的市场情况，有可能劝退本就稀缺的客户资源。 韩馨儿有个老年客户尝试用 AI 写回想录。刚开始老人对“新玩具”很上瘾，每天都对着语音呆板人忆往昔。但过了一个月再问，对方立刻摆手，甚至对写回想录这件事已经兴致全无。 “显着是一个小众的赛道，为什么要把它搞死呢？”朱家轩不解。 回想录行业正面对标准混乱的困难，代写一本回想录的价格一路下行，一万就能写一本，甚职苄小白为了拓客宣称“免费代写”。 交稿时间也在收缩，AI技能的应用让成书时间从三四个月收缩到个把月。为了节约资本，大多数写作者将面对面的采访搬到了线上。 贺章对此却不以为意，“你始终得相信一句话，性价比”。相比搅浑水的入局者，这批从业者对于把蛋糕做大，显然更火急。尝试用AI代写回想录的半年后，一个暴虐的实际正摆在他眼前——大多数的中国老人，似乎对回想录没有那么买账。 贺章的团队已与深圳几个大型养老社区合作，覆盖了约八九万老年人，但转换率却不到万分之一。这显然承载不了团队商业化的目标，“回想录任谁都能说出来一块大蛋糕，但谁又能熬到谁人时候呢？” 现阶段真正有意愿写回想录的老人，并没有那么多。（图/视觉中国） 这艘蓝海上的孤舟仍旧前程未知——背景每天都有上百条客询消息，但真正的成交单量只有寥寥数本。贺章投入的几百万，短短几个月就已经烧光。 朱家轩同样感知到了这一点。“偕行多了一倍不止，但客户仍旧没增加多少。”在他看来，回想录长期存在的痛点，是目标群体和受众过于小众，而这很大水平源于价格带题目。 已往，回想录的价格动辄数万甚至十几万，高昂的决议资本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韩馨儿曾在采访一位老人时，遭到对方儿媳的拦阻，上来就喊着“我们要生存口粮，不要精力食粮”。 “所有人都在期待一个‘iPhone时候’，让回想录能真正意义上转变为一门蓝海买卖。”一位回想录从业者向新周刊说道。 目前，业内中位数价格已经降至约4、5万元/本，他预计，当这个数字到达1万时，市场将出现十倍的增长。他用AI写作收窄资本后，把收费定在1万多，得到了一个相对喜人的信号：客户群出现了更多的平凡人，包括卡车司机、乡间农夫。 人手一本老年回想录的期间快到了吗？（图/视觉中国） 为了进一步打开市场，贺章决定再把门槛往下降降，推出了售价999元的回想录。砍去不须要的包装盒、页数，书皮摸起来粗糙、印刷的图片暗昧，整体更像一本小册子。但贺章不在意，“走低客单价、大流量的门路”，他的目标很清晰“把价格打到底，人手一本回想录，就像一样平常购物，形成一种潮水”。 对此，韩馨儿则以为，相比一味打价格战，关键在于让人看到回想录自己的价值。在市场科普教育的初期，大部门老人面对回想录时总有一个疑问：“那不是名士才会写的东西吗？”在大众眼里，著书立传的每每是企业家、退休干部等社会的高精尖人群，平凡人总有一种不配得感。 “老民气田广泛是必要被望见的，回想录自己是一种精力的治愈和延续。”韩馨儿说，国内的生理医生偶然会发起，患有创伤影象或抑郁倾向的老人撰写或阅读传记，作为一种生理治疗本领，有助于他们明白自己的生命轨迹。 撰写回想录被当成治疗老人创伤影象的本领。（图/视觉中国） “期间怎么影响他的，大多数老人一辈子都没有想清晰。”而透过一本回想录，老人更能清晰看懂自己来时的路。 在已往几年里，通过代写回想录，韩馨儿见证了不少传主和家人、期间之间更深的毗连： 身处地球两端的姑妈和侄女，半个多世纪没见面，由于回想录又重新聚到一起。在一起向上海档案馆捐赠了包括祖传、家属在内的史料后，有位尊长赶紧掏脱手机加微信，说“不能再走散了”。 儿子记恨了已故父亲一辈子，只因父亲草草轻生，独留母子孤苦无依。直到数十年后，看到记载着父亲当年履历的苦难的回想录，儿子才真正感受到期间的悲凉和无奈，选择与父亲、与自我息争。 履历了无数人到老年的释怀，韩馨儿望见老年人渴求，以及自己这份工作的价值。“任谁都会老去，让无数平凡人的已往得以被望见、被明白、被恭敬，才是一本回想录真正的意义地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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