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邢初

4月2日，据媒体消息，坂本龙一去世。许多中国人，为这个日本艺术家的拜别而感伤，而不舍。

我不停坚信笔墨与音符之间存在着某种坚固而秘密的接洽。二者皆为艺术，皆有节奏、感情与张力，不少善于笔墨的作家都同时善于赏析以致创作音乐，好比喜好古典乐的余华，曾空想做摇滚的石黑一雄，迷恋爵士的村上春树，等等。

与其他艺术相比，音乐简直能更直接、猛烈地陵犯人的感官，拨响理想与情绪。莫扎特以致以为，诗应该成为音乐的顺从的女儿。

作为一个写作者，第一次听坂本龙一的感受，我的感觉也像是听到一首诗。

开头并不惊艳，没有富丽辞藻，还须要点耐心，渐入佳境后，仿佛踏入一片沉寂古朴的森林，赤着脚在落叶与鸟鸣中感受生命。和声是排比抒怀，交响是散文与形貌，简单重复的旋律，是娓娓道来的叙述。

但那条幽径通往的并非爱与沉寂，而是一种弘大与深沉的悲戚，一种谨慎的宿命感，在冥想的宇宙深处，坂本龙一最爱的巴赫正溺入沉思。

这种悲剧的触感，有别于日本传统物哀美学的那种“淡淡的难过”，音符里始终有一股挣扎和对抗的韧劲，有生命与殒命的广阔，有自然万物的敬重与不忍。

这就是坂本龙一。一个可以让人为了他一首插曲而去看整部影戏的音乐家，一个用旋律反思战役、灾难，用音符重塑生命美学的社会艺术家，一个因其广阔与深度，给予人无穷沉寂及气力的哲学家。

2022年10月，坂本龙一通过交际媒体公布，12月11日，他将面向环球举行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我已经没有富足体力来举行现场音乐会了，大概也是我末了一次以这种情势举行演奏。”

2014年，坂本龙一确诊口咽癌，2021年又患上直肠癌并担当了手术，同年10月、12月，癌细胞转移到了双肺。

“传授”坂本龙一不是真的传授，却险些在各界都留下了“音乐还能做什么”的探索陈迹。从战役到政治，从天灾到环境标题，他的音乐流淌在万物之中，但终其根本，仍旧忠于最本原的自己。

“人的生命是越过越短的，我是一个音乐人，我在创作的时间必须老实”。老实使创作自由，而音乐使人自由，而自由的音乐，是天下与全人类的。

01

日本的德彪西

假如不谈暮年的癌症，坂本龙一的一生荣幸而安稳。精英阶级家庭身世，父母皆从事文学艺术，未曾切身履历过款项、灾难、情绪等方面的巨大波折。

巨大的艺术并不非得从苦难中罗致灵感和生命力，也可以通过一颗逾越履历、抵达万物的强磁场的心来成绩。

固然，天赋是不可回避的。坂本龙一自三岁开始学习钢琴，小小年事就迷恋上斯特拉文斯基和巴赫，在照顾幼儿园的小兔时，他写出了人生的第一首歌《小兔之歌》。坂本龙一后来追念童年：“比起被声音吸引，我是与声音相遇了”。

这是一种对音乐的原生的、老实的灵性思索，且将连续终生。

现在的“传授”是个温文儒雅、柔和沉敛的老人，但芳华期的坂本龙一，却十足是个反叛、中二，放飞自我的天才少年。

他会仅仅由于校服悦目而认真读书考学，约女孩出去不是去看影戏而是去参加游行示威，写情书不写“我爱你”，而只写了一句波德莱尔《恶之花》里的话：“你就是主宰死囚运气的刽子手”……

他还迷恋上了披头士与滚石等印象派音乐大家，为他们复杂而风雅的和声着迷，更惊异于这些创作者们坦白不羁的自由表达。直到偶然从娘舅的收藏夹里遇见德彪西，坂本龙一惊觉找到了“天下上另一个自己”。

德彪西是一个特殊的印象派音乐家，他的音乐总是似有一份东方的蕴藉与轻柔，有一种孩童般的纯澈与宇宙般的广阔、深沉，在那些直击自然、生命的音符里，坂本龙一与德彪西相遇。

他以致以为自己是“德彪西转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又为何是说着日文？”还在训练本上一遍各处模拟他的署名，宛如走火入魔。

战后60年代的日本，自己就是一个疯狂而反叛的期间。天下局面大厘革，安保运动郁勃，后今世主义思潮盛滥，亚非拉民族解放独立运动风起云涌，门生们走上陌头举行反战抗议。

不少日本笔墨、音乐或影片都在对准谁人迷离失序的期间，好比我们耳熟能详的村上春树、诺奖得到者大江健三郎等等。

年轻人的热血弥漫社会，坂本龙一也深受左翼头脑的影响，他在小酒馆里和朋侪痛饮，大胆陈词“一起解放被资源主义操控的音乐，让我们仿效中国人的精力，用音乐为劳工服务！”

在厥后的歌曲《Thousand Knives》里，坂本龙一还采样了毛泽东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用大量电子合成器完成了这张专辑，充满一股新奇的科技与将来感。

那一年，坂本龙一26岁，也是他与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三人构成第一个乐队“Yellow Magic Orchestra（YMO）”的那年。三人团队中，由于坂本龙一的学历最高，高桥还给他起了“传授”的外号，今后传称至今。

念音响研究科硕士期间，坂本龙一结交了许多音乐知音，他们迥异的风格也给坂本带来了差别程度的影响，促成了他徐徐形资源身的风格。

学院、古典派的坂本龙一，第一次发现，自己从小奉以为权势巨子的德彪西、拉威尔等大家，大概并不是创作的须要底子。他那些狂野的、玩盛行乐的朋侪，仅靠自学就可以与大家相遇。

1983年，乐队公布驱逐，今后后，坂本龙一开始专注于音乐创作与影戏配乐，致力于探索音与画的融会汇流。

这年春天，影戏《圣诞快乐，劳伦斯老师》在日本上映。而大多数人认识坂本龙一，实在都是今后片的同名配乐开始的，歌曲自己，比影戏更着名。

02

比影戏更广阔的

导演许鞍华拍《第一炉香》时本想找坂本龙一来参演，为此她还特地跑了一趟东京，可坂本龙一反复婉拒，“他只想当一名音乐家，于是断念了”，许鞍华在采访里无奈道。

坂本龙一与影戏的渊源简直不浅。他在大岛渚导演的镜头里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荧幕脚色，陆军大尉世野井，而厥后得到英国影戏学院奖的影戏主题曲《圣诞快乐 ，劳伦斯老师》则被以为：“没听过这首歌，你的生命将会缺少四分之一。”

歌曲以金属敲击乐器的合奏为主体，配以锣及少量管弦乐器，一股极具东方特色的凄婉平静静自然流淌。情绪节奏递进丰富，前半部分柔沉寂缓，像低吟叙说，夏日的蝉鸣，沉寂的梦乡，却对应影片中的战俘营画面，在战役中不被允许的爱与欲，在沉默沉静中忍受的无尽煎熬与克制，与空灵的乐声形成了光显对比。

渐入后半段的浓郁与凌冽，战役带来的暴虐与暴戾穷图匕现，不能不叫人瞬间怆然。

而几年后那部台甫鼎鼎的《末代天子》，则将坂本龙一以另一种视角——某种程度也可以说，从中国出发，更广阔深远地走向天下。

当时，导演贝托鲁奇临时拜托坂本龙一为“溥仪加冕”那一幕画面配乐，但留给作曲和灌音的时间只有3天。工作职员用货车运来一台“满映”（前身为“满洲铁路影戏部”）的老钢琴，走音得锋利，因此，坂本险些是“一面想象乐音，一面写下曲子”。

在厥后的访谈里，坂本龙一追念，在当时的他眼里，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是黑、白、赤色的，但人们非常有活力。

坂本龙一置身于故宫这座千年宫殿，一面感受汗青的回声在中式特色构筑上落下晚霞，一面貌历新北都城物是人非的街市商人陌头，人声、风声、自行车叮咚声，期间的广阔和暴虐，被他揉入了恢弘壮丽的宫廷配乐里。

《末代天子》达成后，制作人又盼望坂本龙一负责影片全部配乐。

为了认识中国民乐，坂本龙一买来20张中国音乐精选集，重新至尾细听，将西方的小提琴、钢琴糅合东方的二胡、古筝、琵琶，终极在两周内创作出了一共44首曲子，不但成为了影戏的神来之笔，更先后赢得了奥斯卡金像奖、金球奖和格莱美奖。

坂本龙一也开始与差别民族、地域特色、风格各异的影戏艺术家相助，从印度的阿米尔·汗，到伊朗导演施林·奈沙，再到墨西哥导演伊纳里图，他们的影戏里，都能惊讶地闻声坂本龙一，他告诉天下自己并不是只有舒缓、沉寂与哀戚。

他的广阔是逾越民族和传统的，是从汗青中生长出来的后今世之花。

现在，泛泛听坂本龙一的音乐，总觉一个“悲”字为底色。但坂本龙一对于悲剧性的明白，始终有一层丰富的、拉满生命张力的韧劲。不是一奏到底的悲戚和迷恋，而是围绕多感官构筑起来的音容、行色，每一个音符都长出触角，越听越丰富，越听越广阔。

坂本龙一将对万物生存宿命的悲悯融进音符，冶炼出对灵魂返璞归真的崇敬。他采撷这个星球里每一种声音，冰川死去时的呻吟，垂钓的微澜，树叶落地的声音，雨水打在鸟儿羽翼上……万物更迭，存亡瓜代，自然流淌，你无法推测下一个音的走向，但旋律与节奏的交辉与接洽，自然得简直彷如没有人为陈迹。

2008年，坂本龙一前往格陵兰岛，眼见了因环球变暖导致的冰川融化，冰雪的断裂声和水流声深深留在了他的影象里。

归去后，他在专辑《Out of Noise》里镌刻下了那些声音，“当人类加诸大自然的负担一超出大自然容许的范围，受害的是人类，大自然不会感到任何困扰。生存在冰山和海水的天下的那期间，我不停感到人类是多么微不敷道。”

记录片《坂本龙一：终曲》中，记录了坂本龙一在格陵兰岛记录冰川融化的声音，他把收音装备放入海水中，对着镜头说：“我在把声音钓上来。”

03

音乐还能做什么

2020年春天，武汉疫情发作，坂本龙一在快手上为中国观众献上了30分钟的演出。半夜12点，超300万人一齐观看演出。

坂本龙一用刻着“中国武汉制造”字样的20寸汉镲举行演出，手上的玄色马林巴槌是用医用橡胶采取制成。“20寸”对应着“2020”年，“汉镲”象征武汉，昭示着坂本龙一对端庄受着病毒检验的人民的关心，他将支持切实融入演出中，在末了化为一句汉语：“各人，加油！”

如许一个人叫你信赖，他对灾难与苦难的长期关注是逾越国籍、民族与地域的，至少有着一种面向全人类与整个期间的天下公民精力。

“311东日本大地震”的翌年，坂本龙一去看望一架从海啸中幸存的钢琴。这架“淹死的钢琴遗体”浑身遍布伤痕，琴键松弛，岌岌可危，但坂本龙一看到的不是殒命，而是生命。

在他看来，“钢琴是通过‘文明的气力’让自然符合人类的尺度，海水重击钢琴，对人类而言他们是失准的，但本质上，他们只是规复了自然中原来的状态。”铸型钢琴履历了汗青，走调的琴键发出的不是濮上之音，而是“木头都在积极规复原状”，扭曲其原生、自然的状态。

终其一生，坂本龙一未曾克制过思索，“音乐与艺术能为灾难做什么”。

在2019年担当媒体采访时，他给出了答案：“比起送食品和捐赠，我以为所能做的最高条理，应该是深思灾难的意义并用自己的作品表达出来……担当人类文明与自然是对立的毕竟，将由此引发的认真思索转化为作品，这是到任何时间都没有尽头的一件事。”

每一个专心创作反战艺术的人，本质上都是在寻求一个沉寂、同等的精致天下。

1990年代，坂本龙一移民纽约，不久后遭遇9·11变乱，紧跟着，美国发起阿富汗战役、伊拉克战役。人类社碰面临的恐慌与战役似乎还未竣事，这促使坂本龙一的创作进一步社会化，由于他“完全看不下去”。

在新专辑《Chasm》里，他用5首曲子反思战役，2首问鼎环境标题。好比名为《War & Peace》的这一首，就收录了20人差别语调的灌音，重复着歌词：“战役是最佳游戏，也是最惨生存。”

坂本龙一还与朋侪一起出了一本书，名叫《非战》，差别于抗议目的明确的“反战”，“非战”意味着阔别抵牾的沉寂、交情。在厥后许知远的《十三邀》里，坂本龙一还借此事反思自己幼年时的反叛，以为谁人时间“反抗偶然太容易了，不敷有深度”。

要控告是容易的，而要创建与夺取，才是困难的。

坂本龙一亦从未放弃对故土的关切。2015年，日本通过了新《安保法案》，日本大众掀起了反对抗议示威游行运动，国会前的冒雨集会合会人群里，也有坂本龙一的身影。

彼时已因癌症公布退休的他身着玄色雨衣，举着喇叭喊到：“请各人不要把这当成一时鼓起的举措，就算《安保法案》通过了，也绝不是竣事。请和我一起，对峙下去，把举措继续下去。”

确诊喉癌后，坂本龙一只能分泌正凡人一半的唾液，这让他不得不时时候刻处于口渴状态，只能不绝嚼口香糖来刺激唾液分泌。

但他没有克制反思生命，“人们总以为生命是一口不会干涸的井，但全部事变都是有限的。多少个迷人的童年下战书，追念起来，照旧会让你感到云云深沉的温柔。”

2017年的记录片《坂本龙一：终曲》，出现了坂本龙一暮年的一样寻常状态：每天练琴、记录灵感、读报、做一些简单的食品、吃药、戴着塑料水桶听雨声，然后坐回创作台，朝向自己，创作生命的旋律。

他通过阅读野口晴哉的《感冒的功效》，感悟人体对病毒和细菌的自然防御功能怎样被药物弱化，也反思工业期间后的僵化工作规则、风俗正将人的身材扭曲、歪斜。

怎样在今世社会保持忠于本心与身材的本原？怎样规复我们已经变得钝化的感知力？开释生命原来的张力？

从音乐人到社会运动家，从环保斗士到病人，即便已经可以瞥见殒命，坂本龙一仍旧没有克制思索音乐与人生的新边界，艺术在他身上，逾越了生命。

正如其自传译者曾评价的那样：“他仿佛是一位修行者，不停地履历偏重复着‘守、破、离’，并终极回到最简单也最纯粹的‘人’的身份。”

编辑 | 苏米

排版 | 茜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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