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出走”的墟落女主播

文/黄玉璐

短视频平台上的墟落女网红

“夜里一两点睡觉，五六点起床；先看客服消息，准备脚本，开播前也一连好几个小时都在电脑前面。老公还和从前一样，不播的时间我一有空儿肯定还要做家务，他有空儿就打游戏。”

比起近期热映的影戏《出走的刻意》中愤然离家的女主角李红，身在河南焦作农村的小梅继续留在家中，起早贪黑分身直播与家庭。

小梅是曾昕的学术访谈对象之一，也是浩繁积极在家庭与直播中找到平衡的墟落女主播之一。

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视听新闻与传播研究室副主任、副研究员，2019年开始，曾昕与团队投入“女性主播”的学术研究中，走访黑龙江、河南、山东、云南、江苏、湖北、浙江、福建等多省，与高出40位女主播举行深度访谈，此中，从事直播带货的墟落女主播占到相当比重，到场直播前，她们是家庭妇女，或辅助丈夫交易。

今年，曾昕与中国传媒大学教授龙耘撰写的学术论文《逾越赋权：数字期间中国墟落女主播的自我认知与办法实践》正式发表，通过16个深度访谈，揭开扎根乡野的女主播们所实现的成长与转变、所面对的挑战与逆境——

有人在直播间收获人生第一个夸奖，有人从没出过故乡到有了菲薄收入，也有人被乡亲们视作“搔首弄姿”“不诚实”，也会为“吸粉”而“立人设”。绝大部分女主播依然将家庭视作幸福第一源泉，以致月收入高出丈夫两倍照旧为家庭调和而请辞主播这份工作。

在担当中国谋划网采访时，曾昕坦言，电商直播让身居乡野的女性们被看到，唤醒她们对自我的感知，但并没有让她们的生存大有改观，也未能改变乡土中国的传统家庭、性别观念。随着田野观察的深入，女性“村播”们的差别面向渐渐展开，曾昕也对回归家庭的选择告竣明白。

以下是中国谋划网与曾昕的对话节选。

内嵌墟落深处的女主播

中国谋划网：“墟落女主播”这一群体是当时怎样引起团队关注的？

曾昕：起首这是一个团体性征象，即“数字零工”，包罗女主播、外卖骑手等，如许的就业方式具有非常大的活动性和机动性，为创业者大概零工带来了很多新职业的想象，特别是给一些大概受教诲程度并不是很高的妇女带来新的个体发展空间。尤其头几年，电商突然出现急速下沉的趋势，在县城、墟落突然开始遍及。

当时课题组起首带着对“数字零工”的恒久观察，其次也捕获到电商广泛下沉的征象。2019年我们正幸亏河南焦作，非常偶尔地听说有一个村里有很多年事比力大的墟落妇女天天都在线上直播，觉得还挺故意思的，于是我们就到那个村去蹲了两天，挨家挨户地跟。

中国谋划网：在各地墟落深入观察的过程中会不会碰到一些阻力？

曾昕：每个村环境不一样，当你有一个牵线的人的时间，好比村委会一个热心大姐，大概此中有一个人乐意帮你去以滚雪球的方式毗连到各种主播，会非常顺遂。

但我们当时在焦作，完全零起点，一个人都不熟悉，也不知道那个村详细什么环境，美满是在村里走，而且这个村空心化特别严重，别说碰到一个乐意跟我们聊的人，大概真的碰到一个人都很困难。

在观察过程中，有时间我们要在村里闲逛好久，碰上带小孩的大爷大妈，我们就得先帮人家哄哄孩子，跟他聊点别的，当他开始渐渐信托我们之后，再跟他去谈研究，这时间大概会热心地先容。

中国谋划网：墟落女主播和在都会里发展的主播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曾昕：在都会里，不管是做主播照旧做骑手，“打工人”的心态会更强。我的直觉以为这一部分零工其目标性会很强——我来都会打工，就是为了赢利，给孩子更好的教诲。

但在河南焦作、山东菏泽等地方，我们观察到，很多女性“村播”处于更放松的状态——想起来就播一段，并不一定要去盘算流量、有多少货。有的农闲的时间就开播，跟屏幕前的“老铁们”聊一会儿。直播更多是一种生存陪同性的状态，大概不一定要赢利，大概说赚少一点没有关系，毕竟生存本钱比力低，不像在都会有一些须要的开支。

直播跟她们的乡土生存内嵌得非常精密，她并没有冲破原来的生存节奏。

“喜好抛头露面的女人”

中国谋划网：在实地调研当中，墟落女主播的生存环境、生存状态是怎样的？

曾昕：在经济水准不一样的地区，女主播们无论她个人状态照旧生存状态，都是千差万别。

在河南焦作大概黑龙江同江，我们更多看到相对比力贫苦的状态，好比一个墟落小学内里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孩子加起来就是40个人，空心化严重，从教诲办法来判定，这个村的经济也不是特别好。

在这些经济比力落伍的墟落，大部分女主播她是没有受过教诲的，以致从小到大也没有任何工作履历，大概就是在家务农，帮父母的忙，到18岁20岁左右，很快完婚，一样寻常有两个孩子以致三个孩子，这时间她的人生就根本定型了。

她会跟我说，孩子拉扯大了之后，本身也老了，也没有任何技能，没有胆量出去打工，大概出去打工也没有人要。她们在一种相对比力封闭的状态，打仗的人群也很有限。

但是我们到了泉州大概厦门，美满是别的一种景观。当地很多女主播把主播当成副业，她本身大概有一个挺好的职业，而且家景相对来说也比力良好，更多抱着尝新和动员亲戚、父母、丈夫奇迹的目标做主播，也会有更多自我效能的造就感。

中国谋划网：论文中的样本是22岁到48岁从事直播的农村女性，差别年事层有各自的特点吗？

曾昕：代际的变革直观来说并不明显，而更多是立室和没立室的分野，从而能感知到她们身处的社会环境。

好比一些相对传统的地区会觉得主播并不是一个特别受人欢迎的职业。如果一个年轻的女孩做主播，在相亲市场上大概不是那么受欢迎，会被质疑是不是那种喜好抛头露面的女人，或没事会在网上跟男子闲聊的女人，以致有的在四五十岁的年事还会被邻人议论：“你看她整天在网上不干正事，她儿子未来大概都欠好找对象。”

但我们这次在泉州，会有更多的人告诉我们，主播在相亲市场上是特别受欢迎的，由于第一她的形象一样寻常都还比力好，第二沟通能力比力强，第三也能赢利。

再一点，年轻一点的主播如果没有立室，大概更多思考的是个人的发展。但是立室之后，女主播们会更多地把直播作为一种对生存的赔偿，不是以个体发展为中心，而是以家庭发展为中心。

“不赢利我也特别想干这个”

中国谋划网：墟落女主播研究采取了“赋权”这一概念，并以“逾越赋权”来为学术论文命题，怎样从平凡意义上明白“赋权”这一概念？在研究过程中，电商直播是怎样赋权到墟落女性的？

曾昕：顾名思义，赋权，就是让人拥有权力。这种权力大概来自他（她）有更多的知识大概技能，不光包罗工作技能，也包罗与人交往的技能。

起首电商直播有经济赋权的因素。固然不见得每一个女主播都终极能赚到钱，但至少在墟落地区有一些女主播可以赚到本身的零用钱。

有主播跟我讲过，如果是丈夫挣钱，是“要一块给一块，要两块给两块”的状态，但她后来本身做直播，每个月能赚几百到一千块钱。固然大概不敷以支持她在家里的话语权，但至少她想买一点什么小东西，她可以本身去买，大概她想轻微补贴一点给她的孩子，她可以做到。

女主播们可以感到，有了这份工作之后，有了这一点点收入，她在家里的职位和她的自由度会有一个轻微的提升，这是第一点。

更告急的是她能有自我感情尤其是自大的感知。

有一位大姐，她说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夸过她，突然通过直播，好像在网上把一辈子的夸奖都得到了。有的主播大概由于之前没有受过教诲，没有出去工作过，打仗的人非常有限，她说之前每一天很辛劳地做家务或在田间地头劳动，根本上没有人表彰过她，丈夫也好，孩子也好，已经屡见不鲜。

当她开始直播的时间，突然有人跟她说：“你长得很美丽！你说得真好！你声音很好听！”她会收获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大，这种自大会给她带来一种感情能量，她告诉我：“即使不赢利，我也特别想干这个。”原来的天天状态就是一睁眼把孩子奉上学之后去打麻将，但做了直播之后，那段时间，她会天天清晨很早就起来化一个妆，很等待地去开播，觉得天天有一件盼着想去做的事情，而她从前是不扮装的。

“让你家男子来”

中国谋划网：但论文中也提到，只管墟落女主播们产生了自我觉知（？不通），生存状态也由此改变，但会受到家庭拦阻或村民议论，末了作出“退让协商”，为家庭作出妥协以致放弃直播，另有些女主播会立“贤妻良母”的人设。这在受访女主播中是否很广泛？怎样明白主播与性别分工的辩说？

曾昕：线上调整人设，实在是女主播积累一定履历、通过对流量的观察后，选取了相对侧重实用主义的路径。

我们访谈过的墟落女主播，经过3—5个月对网络直播的热情后，她会觉得网上假造天下也不外云云，真正要天天生存、打交道的照旧家里人或乡亲们。收入上，如果没有赚到很多钱的话，她也会思考要不要退回家庭。

从乡土这方面来说，可以比力乐观地说，人们在渐渐改观。两三年前我们看到的更多样本是乡里的不支持，但也大概跟走访的是中原大概山东地区如许相对传统的地区有关。

当时，我们更多感到一种非常淳厚和传统的乡土概念，以致会碰到有的女主播实在赚了不少钱，但是当她的家里人觉得你不应整天抛头露面的时间，她依然会退返来。

一个姐姐她就跟我说，实在她当时通过培训，做主播挣的比她老师多很多了，丈夫月收入三四千元，她能到达七八千元。但是她照旧会跟我说，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人不开心，行业也越来越饱和，她末了放弃直播，回归家庭。

我当时不太能明白，心田想：你挣的比他多，家务活也是你干，为什么你还觉得他是顶梁柱？她告诉我：“在我们村里，要去跟村委会争一块地方，想做库存，他们会跟我说，你让你家的男子来。”他们觉得女人语言没有那么算数。

在这种非常强盛的乡土观念韧性下，女主播个体的独立意识是很难支持起来的，她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逆境，我会直观地感受到线上跟线下的逆境——外貌上大概新媒体给了女性更多的权力，就是让她们被瞥见、被听到，让她们有了创业空间，但在实际层面，得到这些权力之后，她大概会作出主动的退让。

中国谋划网：也就是说，只管女主播们得到权力后依然无法像“大女主”一样出走，而是停顿在乡野和家中？

曾昕：对。真正拼出一条路，从平凡女主播酿成女性创客以致企业家，这种概率是比力小的。

在更多都会年轻女性身上，我们会看到出走之后更好的个体职业发展时机，以致重组家庭、寻找真爱等，但如许的空间在墟落女性身上真的照旧比力少。

关键是，第一，她们面对受教诲程度的如许一个门槛；第二，她们之前没有工作履历，一旦当她脱离家庭之后，她会陷入一种非常孤立无援的田地。

同时乡土社会是根基很深的文化。那位比丈夫挣的多照旧放弃直播的姐姐，她很风俗性地把丈夫叫成“顶梁柱”，她会说：“我直播赚了点钱之后，我就觉得一定要让丈夫吃好，家里有什么好的都给他吃。”在观念里，她很深地受到传统概念熏染。

农村主力军

中国谋划网：听起来好像会有些遗憾，好像她们依然受到很强盛的性别及传统观念的影响，也无法从这些逆境中走出来。你本身的个体感受和体验是怎样的？

曾昕：实在我觉得她们是快乐的。当时做完这个研究，我的第一反应是，大概人终极是要回归到那些真正让本身感到幸福和快乐的事情上，好比说她们的生存方式。

临时抛开全部社会教养，直接从个体状态来看，我觉得她们终极选择了一种让本身最舒心的状态。大概这是一个更加智慧的选择，特别是对于一些对职业选择有限的女性而言，大概相对来说是一个准确的选择。

如果我们到场社会元素来看，在大部分地区，特别是县乡地区，墟落就更不消说，一个哪怕本身奇迹不是很乐成，但是拥有一个完备家庭的女性，她的生存状态实在大概会比一些奇迹上乐成但是只身的女性要好。

不管是从他人的评价，包罗在处理处罚很多实际问题的时间，好比村里人会告诉你，让你家男子来谈，以致在一些地区，只身女性大概是不能到场村里很多公共事件的。

在这种状态下，她终极选择以家庭为中心，这是一种从个体情绪、乡土观念以致实用主义的选择。

中国谋划网：那么你以“逾越赋权”为命题，逾越性在那里？

曾昕：我们之前对“赋权”的探究，会聚焦于女性得到权力后生存的相对改善，不管是经济职位、家庭职位、话语权，但实在墟落女主播们没有得到这种实质性的权力，以致通过自我压迫或自我剥削的方式来分身。

好比她依然要负担全部家务，只能通过挤压就寝时间来做主播。以传统意义的“赋权”，你很丢脸她从中得到了什么权力，大概生存有什么改观。

但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大、对本身的新认知，以致哪怕就是一个生存状态的改变，实在她个人的状态已经非常不一样了。

别的，这些女性并非在被压迫的环境下一味顺从传统价值观，而是为了一个家庭团体的幸福，乐意主动把权力作出一定让步，实在是在自我和家庭之间作出非常弹性的协商关系，这也是我们对女性赋权的新思考。

中国谋划网：在墟落发展中，女性的脚色和作用是什么样的？依然是服务家庭为主吗？

曾昕：近来我到场了一个妇女论坛，各人也围绕很多性别议题和新职业展开讨论，有一个老师说的话让我很震撼——固然如今很多妇女的处境还并没有我们等待中的那么好，但从前总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如今在很多农村地区，实在妇女不是半边天，而是主力军。

由于随着墟落空心化，很多男性劳力流失，妇女在村里是除了老人和孩子之外的壮年，农活要她们干，家庭要她们来扛，所以我们不能把她们当成弱势群体看，而是把她们当成一个墟落发展的主力军。

只是她们如今没有全然到场到公共事件的决议中来，这个时间她们的脚色常常被忽视，决议层面照旧轮不到她们。我的主观感觉是，她们大概缺乏对公共事件充足到场和讨论的意愿。这大概真的要一步一步来，就是从自我觉醒到一种公共意识的觉醒。

（编辑：戚梦颖 校对：张国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