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县城“喂”AI：曾经家门口就能月入过万，如今面临学历天花板

九派财经记者 黄梦琪 郭梓昊

两张路况照片把电脑屏幕填满，主角是图片里的路标。贺杰要做的，是对比出两张图片的路标厘革，然后做上相应的标志。判断、打标签、提交......贺杰一秒就能完成，一天下来，她要为14000组左右的图片打上标签。

在贺杰身边，32名员工坐在电脑前，屏幕上不停闪动着新图片，敲击键盘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共同身份是“人工智能练习师”，负责数据标注工作。而在办公室窗外，则是典范的陕北墟落光景，春天到来之前，植被希罕，黄土裸露，成排的窑洞清晰可辨，偶尔，拉货的驴车从县城的柏油马路上走过……

2019年12月开始，一家名为“爱豆科技”的公司坐落在陕北小城——榆林市清涧县。凌驾170多名县城员工在这里上班，在此之前，他们是县城上的宝妈、农民、以致是政府职工。随着AIGC范畴竞争越发猛烈，这些身处供应链最前端的县城AI练习师们，成为互联网热议的焦点。

而在另一方面，通过这家数据标注公司，县城的人与全天下最前沿的技能产生了接洽。县城电视台的广告里，清涧县城形容为榆林“硅谷”，招呼在外打工的人回乡就业，喊出了“初中学历也醒目高科技”“只有你才华救济它”的标语。

在刀削面店老板娘眼里，爱豆是县城里少数“敲敲电脑就能完成”的工作，非常时髦；一位在县政府工作职员称，爱豆公司当地纳税大户，年营收一千多万；以致大马路边卖水果的摊贩们，都能为你指明公司的方位......

谈起地点数据标注行业，爱豆公司负责人鱼涛略带得意，“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中国以致天下上新的技能，像ChatGPT，社会上大概还没出现，我们（标注员）已经在为它做预备了。”

改变发生的背后，这家依托于县城的AI公司，如今也面临来自县城的限定。贫瘠的人才近况、脆弱的产业情况、越来越难的数据标注项目......在真正与外部天下发生碰撞之前，县城AI公司遭遇了实际的瓶颈。

一、县城的AI初印象

与清涧县城别的公司相比，爱豆公司险些是尺度企业的模板。齐备险些都是极新的——刚建起的办公大楼、粉刷白亮的墙体、整洁划一的电脑办公桌，管理模式也向大公司学习，上班打卡、弹性放工，以致另有专供女性职工的妇女角。

可如许一家AI公司的到来，早先并没有在这座陕北小城掀起什么水花。2020年2月从前，清涧县照旧国家级贫困县，产业发展仍依靠红枣、小米、土豆等传统种殖业。对于当地人来说，“人工智能练习师”美满是生疏的词汇。

鱼涛面临的第一个标题是，怎样尽大概让县城人知道“AI”。

易拉宝从广场等公共地区，摆到年轻妈妈聚集的学校门口；电线杆上的广告位也被爱豆公司占上；就连县长都在朋侪圈都发出了雇用关照，要求“初中学历以上，管帐算机”......大力大举宣传下，前两次的雇用结果却有些惨淡。

转机发生在2020年4月，疫情稍稍和缓的谁人春天，一则“爆炸性”消息在县城传开：一位名叫杨彦军的爱豆公司员工，拿到了超万元的月薪。

在其时，想在小县城里找份面子工作并不轻易。对当地女性而言，月薪在两三千元的服务员、售货员是最为广泛的选择；男性则多从事体力活，做电焊、搞装修、下地拓荒，收入也委曲够温饱。有人在县城“玩玩电脑”就能拿到上万的月薪，无疑突破了清涧人的认知。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爱豆公司一下子成了当地的明星企业——三四百人向清涧县爱豆科技有限公司投去了简历，求职者包罗带娃宝妈、回乡待业大弟子、前政府员工等，年岁跨度从八零后到零零后。公司一层的走廊也被挤得满当，鱼涛把三百多人分成好几拨，花两三天时间才完成口试。

来公司观光的县市政府职员继承不停，鱼涛常常从早上接待到晚上。“几个向导出门还在烦闷，说玩电脑怎么挣钱”。更有人向鱼涛发出约请，“能不能也在我们县城搞一个AI公司？”

这也在偶然间点醒了鱼涛。彼时，吕梁山区发展标注业务的只有清涧，无论从业务体量照旧品牌着名度，都难以和东南部其他数据标注公司竞争。

“如果能把清涧爱豆公司的模式复制到其他县市，形成一个产业带，是不是更有竞争力？”鱼涛以为可以一试。2020年8月，在间隔清涧93公里的山西永和县，孵化下一个AI公司——永和县数字就业中央。

二、打开了一扇窗

比起清涧，地处吕梁山脉南端的永和县更为闭塞。在当地人的印象里，十几年前，永和县城照旧灰蒙蒙的，马路没有铺上柏油、灰尘飞扬。由于没通铁路，上学、打工的永和县人风俗坐两个半小时的大巴，到200公里外的临汾市转车。按照永和就业中央总司理李林峰的说法，“正常的企业都不会乐意来永和如许的地方。”

这也导致当地缺乏提供就业岗位的产业。几年前，永和中小学附近麋集分布着麻将馆，县城里的女性没有别的变乱干，送孩子上学后就去打麻将。发展到厥后，连同孩子的午餐也在麻将馆里办理。

AI公司的到来正在悄无声气地改变永和县城。数字就业中央创建不到一年，吸纳了不少待业女性，麻将馆一家跟着一家黄了。“如今身份变了，公司女员工们都是老公带孩子、做饭，自己上班工作。”用鱼涛的话说，无论是在永和照旧清涧，AI的工作都给县城人“打开了一扇窗”。

在来到数字就业中央前，33岁的白雪将全部精力都扑在孩子身上。要喂奶、饭打翻，孩子的无时无刻不在触动这位宝妈的敏感神经，面向丈夫倾诉时，白雪徐徐不能控制自己的性情，打骂成为家常。“在家待得越久，越是克制。”白雪说。

如今，通过金融风险变乱的标注业务这个窗口，白雪第一次熟悉到了外部天下。

密密麻麻笔墨占满了电脑屏幕，一周内的公司消息，都会出如今须要标注的文本里。财务信息造假、实际控制人涉嫌违法、税务非正常户、延期信息披露、偷税漏税……白雪能一口气背出这串名词。

朋侪们常常惊讶于白雪的见闻——在标注中，白雪相识胡鑫宇变乱的前因结果，她以致清晰记得消息发布会召开时间；不怎么追剧的她也知道了近期大热的《狂飙》，明白了“风浪越大鱼越贵”的原理。“高启强犯了罪，涉嫌违法的是公司实控人照旧公司高层，这就是我要思考的内容。”白雪说。

同样被AI唤醒的，另有鱼涛。接受爱豆公司时，鱼涛对AI业务毫无概念，直到练习呆板的数据标注工作摆在他眼前，狐疑越发浓厚，为什么AI须要人工？

关于数据标注是怎么回事，鱼涛是从书中看来，办公室里，他买来的书摆满了两个柜子。书中的天下给鱼涛带来了打击：测试呆板是不是具备人类智能的图灵测试、击败顶尖棋手柯洁的阿尔法狗、爆火网络的ChatGPT，鱼涛惊叹于天下的改变。

“以后是不是很多多少人被AI取代了”鱼涛很长时间不停在想这个标题，但有限的知识很难提供得到一个答案。他只能抚慰自己，“火车出来后，赶马车的人没了吗？这是一种期间的进步，如果工作都被呆板取代了，人类就坐下来享受。”

三、“我只是一个标注工”

面临AI公司的到来，两地政府、爱豆公司的员工都曾寄予了渴望。在公司落地之处，政府提供了办公园地、电脑等办公装备；员工们纷纷把待业的家人、朋侪先容到公司里。清涧公司也很争气，2年时间，公司员工来到了170人，办公区从两层扩充到三层。

可AI公司能在多大水平上改变县城贫瘠近况？就连鱼涛也说禁绝。说到底，这份工作的本质照旧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到爱豆公司工作前，惠卓以为AI标注工作很“高大上”，而上手一段时间后，她渐渐发现数据标注的另一面——门槛低、且须要忍受不停循环。在上一个使命里，惠卓一天要给数千张以致上万张图片打标签，判断它们是否涉及暴力。

由于左手腕稍微挪动时会与桌面产生摩擦，工作半年后，贺杰的手腕内侧就起了茧，须要在左手腕下垫一条毛巾。她形容，这就像农民干活，每天都拿着铁锹，手也会起茧，歇一段时间“照顾护士”一下，茧子就能消下去一点。

枯燥、机器......不可否认，数据标注是一份重复性强的工作，也是消磨人的。“如果整个人工智能范畴是一颗鸡蛋，我们连鸡蛋皮都没遇到。”惠卓说。

对着电脑屏幕，惠卓有过一闪而过的动机：“我做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数据标注以外，上鄙俚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动驾驶的汽车，岂非不怕撞到人”“呆板越来越智慧，将来会不会统治人类，像影戏里一样？”

偶尔的瞬间，这些数据标注员负责过的业务会与他们的生存发生映照。一次，员工王慧收到花呗平台的催款电话，听着客服用生动语气报出了欠款数目，王慧感到莫名的密切，“我就是喂养AI客服催款，它的标题、答复是怎么形成的，我都清晰。”

但“一闪而过”也就已往了，循环反复的劳动中，等候也日复一日消散。“你试试坐在电脑跟前，做一天使命。”惠卓说，现在都是照猫画虎，也没有时机打仗更多的内容。在提及如许一家AI公司给自己带来什么时，员工们的答案更多是“养家生存”。

这齐备，鱼涛都看在眼里，但作为公司负责人，他有着更为告急的变乱。已往三年里，办公园地、装备都由政府提供；接到的业务订单大多来自早先互助的互联网大厂。鱼涛始终有一层隐忧：“一旦这些资源都撤了，爱豆公司是不是垮了？好不轻易开启的窗户是不是就关上了？”

四、县城的束缚与解放

鱼涛地点的数据标注行业无疑还很年轻。2017年，陪伴无人驾驶与阿尔法狗带来的AI海潮，数据标注开始真正走进大众视野。如今，履历过一波洗牌之后，京东、阿里等头部公司相继组建自己的数据标注部分和工具，标注业务也更向龙猫数据、Testin云测等头部企业靠拢。

相较之下，除了扶贫标签带来的属性外，小县城的AI公司在商业竞争上显得毫无竞争力。

很长一段时间，像县城AI公司较低端的数据标注业务，只能存活于产业链底层，生存困难。李林峰坦言，许多业务都须要几千人的标注平台，体量小的公司能接到的业务大概已经被外包了好几层。大部分时间，数据标注团队都谋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无订单可做，要么继承亏本价。

为了公司的运转，鱼涛和李林峰都曾寄渴望于寻求更多的订单。

2023年3月，鱼涛脱离黄土高原，辗转来到江南水乡杭州，这里有着最为浓厚互联网氛围以及最前沿的人工智能范畴技能，鱼涛此行的目标是，给公司拿下更多订单。但很显然，签下订单并非易事，推杯换盏间的两天后，鱼涛白手而归。

鱼涛感受到了肯定落差。在清涧，鱼涛有肯定招呼力，但到了更大的天下，这份上风消散了。“我大专毕业，固然也乐意看一些书，但是眼界没那么开阔，许多专业上的标题未必能说得清晰。在商业会商上也会吃很大的亏。”鱼涛说。

来不及多想，更大的危急已经到来。AI正以可感知的速率更换掉了曾经培养他们的数据标注师——如今，AI算法从“有监督学习”升级为非监督学习或强化学习，这意味数据标注门槛越来越高了。

县城AI公司的业务，从最开始听语音标注笔墨的底子转换，到须要培训才华上手的医疗、法律等专业范畴标注。再到如今，面临生疏的英语文本，员工们只能一个一个字母去查对，不少人由于干不来，自行选择了脱离。

业务的改变对AI公司提出了人才要求。初中以上、高中、大专......最新一期雇用，清涧爱豆公司要招本科以上学历的人。但这谈何轻易，“如果有能耐，谁不想往外走。”鱼涛说。颠末三年的运营，两家公司把县城里能招的人都招了一遍，火爆的雇用场景也没再出现。

依托于偏远县城便宜劳动力发展起来的数据标注产业，现在正陷入缺乏高学历人才而止步不前的困局。这扇窗户能开多大、开多久，没人知道，但至少如今，有人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代价意义。

身处县城，白雪以为自己是人工智能产物背后的一个“奉献者”。他和同事们不知道ChatGPT到底是这么回事，只听说这款产物很锋利、在美国很火，聊到末了总结一句话：“它再巨大，也须要我们如许的人在背后做标注。”

通过AI工作，更多县城人拥有了自己的生存和天下。永和县城没有公园，到了周末，数字就业中央的同事们就开着车，带上孩子，去临汾，大概是黄河对岸的陕西，一块去旅游。这很一样平常，却已经是从前的她们未曾想到的生存。